(攝影達人ctg作品—黃金雨)
父親離去時 鹿溪
父親離開我們的時候,正是「黃金雨」〈阿勃勒〉怒放的季節。那滿樹黃灧灧燦爛的色彩,飄盪在我日日經過的道旁,淡化我的悲傷,引領我到天堂的黃金街,想像著他在那裏散步的喜悅光景。
父親離去那一天
父親離去的那一天,我和大妹瑪格麗特正在南投縣魚池鄉參加一個健康營。我午休,大妹打電話給照顧父親的菲籍看護,探問老人家的身體狀況。未料電話的那一端,傳來嚎啕大哭聲,不清不楚地說著「爺爺」已經不行了。妹妹大吃一驚,拼命地問:「有醫護人員在旁邊急救嗎?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通知護理之家的院長夫婦沒?有告訴我弟弟趕快去嗎?」我看大妹好焦急,就安慰她: 父親可能只是昏迷。邀她一起禱告後,情緒方才平靜。
決定立刻趕高鐵到高雄,但這當中知道父親的遺體已經送往殯儀館。大妹想要在入冰庫前,再見父親最後一面。我衡量自己的身體狀況,以及未來兩週必須進出醫院做檢查的行程,曉得當時跟去也幫不上忙,所以先自行回台北,由弟妹們全權處理喪葬事宜。他們體恤我大病初癒,打算告別式時再通知我和先生孩子,同去恭送老父榮歸天國。
對父親的懷念
我11歲就離家求學,25歲結婚成家,加上寒暑假,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十五、六年。但由於我是長女,長得又像他,許多親情的回憶,是難以從腦海中抹滅的。例如:兩三歲的時候,讓父親牽著小手到朋友家拜年,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大片攀爬牆角的「南美紫茉莉」,直叫小小的我驚豔不已,以致於紫色成為我一生最喜愛的顏色。
大約四五歲的時候,第一次全家去遠足,目的地好像是虎尾糖廠〈那幾年我們都住雲林縣〉。我走累了,暮色蒼茫中讓父親背在身上,半睡半醒地回到家-----就一個稚齡的小孩而言,最大的安全感莫過於此。小學二年級時,爸爸說要帶我們去西螺大橋玩,在那交通不發達的年代,想到可以親遊「名勝」,真是興奮無比,心情有如今天要去造訪美國的大峽谷。
我是整個家族同輩中第一個考上大學的。在大專聯考升學率不到20%的當年,能夠登上文法商組第一志願的金榜,難怪母親歡喜得在家門口放鞭炮,父親也特地請假陪我到台北安頓好,方才開心回去。可惜我讀了個不適才、不適性的科系,讀完兩年就念不下去了,又勞父親特別北上來看看有什麼補救的辦法。由於不想再辜負父母的期望,最後終於轉系成功。可以說結婚之前,我最大的喜悅和挫折都有父親的陪伴。
父親留給我的…
父親受的是日文教育, 日治時代任文官職。二次大戰終戰後,在母親鼓勵下報考中央警官學校。畢業後從最基層的巡官做到三線二的警察局長退休。父親的中文聽說讀寫能力,在同輩的台籍人士中絕對是佼佼者。早逝的小妹莉曾經說:
「大姐,妳要感謝爸爸,因為他把傑出的語文能力遺傳給妳。」可惜我沒有好好發揮,近三十年來只出了三本書,連帶幫外子出的書加起來也不過六本。倒是父親的外孫〈我的兒子〉小黃醫師,三年就出版了三本衛教書籍,相信也是父親的隔代遺傳。
父親個性温和謙虛守信,人如其名(姓温諱名謙信),甚少看到他對兒女或部屬疾言厲色。由於他的警官身分,家人多少受到一些保護,但即使是在威權時代,因為父親的榜樣,我們四個兄弟姐妹從來沒有「仗勢欺人」過。我的一位老朋友和警察人員常有來往,曾在父親調任台北景美分局長時,在我家遇見他適來慶祝外孫兩週歲。朋友驚訝地私下問我:
「妳爸爸是警察?怎麼這麼斯文?氣質這麼好?」
父親從公四十年,平均兩三年要調職一次,總共遷居16次,北至基隆南抵屏東。我們這些小孩光轉學就轉得團團轉,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麼「處變不驚」過來的。我對他最佩服的就是他的忍耐功夫;遇到再多的困難、再大的打擊,都能忍受其中的痛苦、冤屈,直到光明重現。想到外子常常會說我:
「妳真有耐心。」言下不勝欽佩。
我知道,這也是父親遺傳給我的………。
鎮民的感謝
父親從事的是辛勞的警政工作,加上母親曾獨自回鄉「拼經濟」,夫妻大約有二十年聚少離多。記得有一陣子為了兒女的教育,我們一家六口分居台灣南北六個地方,但父親總是維持他一貫的溫和與穩重。
我經常在父母的生活中「缺席」,一直到爸爸調任麻豆警察分局長時,由於任期稍長,我就讀的台南女中也離家不遠,方才對父親的工作有初步的了解。
記得父親對違法及背離社會道德的事,絕不接受民意代表的關說、也不收取地下賭場及脫衣舞業者的賄賂,以致於他就任分局長的那幾年,麻豆轄區〈直通烏山頭水庫〉警政一片清明,讓地方百姓津津樂道! 當然,能幹聰明的母親時任婦女會長,也為他拓展了美好的人際關係,得到不少辦案的助力。
聽聞父親要調職他往的地方人士,除了舉辦歡送會之外,都依依親來宿舍道別;尤其是搬家前兩天,幾乎可以說是戶限為穿。我這才知道父母親受愛戴的程度!我們那時住的宿舍是日治時代「曾文郡守」的官邸,十分寬敞優雅,前院種植著綠葉扶疏的文旦和白柚樹,後院則有柳樹垂蔭的噴水池。圍牆外是一些老舊的矮房子,記得鄰居有人在菜市場賣菜,有人手洗衣服維生,有人以算命為業,他們不敢進到官邸來,而是等我出門時才對我說:
「妳爸爸是我們遇過最好的警察分局長,真希望他不要調走。不知道新調來的分局長會不會也這麼好?」
那時,我是多麼以身為他的女兒為榮啊!
父親最後的願望
最後一次南下高雄探望父親,是今年(2012年)的復活節(4月8日)。 那天有兒子陪同前往。我詢問從美國回來服事父親的大妹: 「爸爸的臉色好像較黑了?」 她說她天天看倒是不覺得,我也就安心。
回台北後, 按例每週打一次電話問候,掛斷電話前一定為他老人家禱告。 我問:「爸爸, 您現在最大的願望是甚麼?」他答想回家!可是以他當時的身體狀況,住在乾妹妹辦的護理之家是最好的安排, 我只能默然。隔週我又問: 「爸爸您現在最想向上帝禱告甚麼?」他說希望身體好起來,可以恢復走動。 沉默一會兒之後他問我 : 「這樣禱告可以嗎?」我說當然可以。雖然醫生私下表示只能坐輪椅了。
我趕緊號召住台北的眾兒孫聯合簽名,限時寄了一張美麗的卡片給他。內頁用端正的筆跡寫著: 「主耶穌愛您,我們也都愛您」,盼望帶給他一絲安慰與鼓舞。
父親離開的那天,似乎已經能接受現況,表示他最近身體虛弱,願繼續住護理之家,也向弟弟交代了後事, 和護理之家的院長夫婦都打過招呼。臨終沒有痛苦,遺容更顯安祥。我深深慶幸他老人家20年前就已受洗歸主,確信他蒙主寵召。
這一天,上帝答覆了他的禱告, 讓他回到更美的天家,和母親團聚(正巧是母親冥誕)。也讓他永遠脫離病體,自由自在飛翔於天際 !
父親最後的願望終於圓滿達成。
(2012年6月26日完稿) (2012年父親節刊登於基督教論壇報雅歌版)
鹿溪後記: 家父於2012年5月23日辭世。6月9日安葬。享年92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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